日本投降仪式（1945年9月2日）

在我看来，1945年是现代世界的元年。虽然在这之前，现代世界的各种元素已经存在，而在这之后，为现代世界的最终确立的努力还要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时期。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联合国建立，核武器诞生，国际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其一；第二，民主、自由、平等和保障人权的价值理念获得广泛的认同，即使这些理念在实践上要大打折扣，但它们作为正义的标准，已经确立了自己应有的地位；第三，以计算机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在这前后开始，以及经济全球化的深化，这将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世界面貌和人类生活。

现代世界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是本书想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在我看来，现代世界是由现代文明塑造的。要探讨现代世界的由来，就应该先探讨现代文明的由来；而探讨现代世界的走向，也应该根据现代文明的性质来作出判断。

文明的发展演变

在离现在10000年左右，人类社会经历了一场生存方式的革命，也就是“农业革命”。人类（智人）的主要人口，从狩猎采摘为生到开始依赖农作物的收成为生，并过上了定居生活。文明实际上也产生于这个时候。在农业革命之前，即使已经存在文明，那也只是零星和微弱的星星之火。农业革命在生产领域的变革，本身就是文明成果；而它大大提升了人类的生产能力，提高到可以让一部分人脱离生产活动，专门从事管理、创作以及知识的记录传承，为文明的飞跃式发展奠定了基础。

农业时代的文明，已经相当大程度上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和人类的生活。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开始主动地改造自然，大面积砍伐森林、排干沼泽，建设大型水利工程，将沧海（林海）变成桑田（麦田和稻田）；在这个时代，人类发明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技艺，可以将农产品加工成丰富多彩的食品，也可以纺织出精美绝伦的织物和衣饰；在这个时代，人类建起了村落住宅，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居住的城市建筑也越建越多，为统治者建立的宫殿则宏伟壮观；在这个时代，人类建立起城邦、王国乃至幅员广阔的大帝国，在国家内部建立了法律和伦理秩序；在这个时代，人类创造了文字，不仅借助文字将上述文明成果记录下来，还创作了无数的哲学、文学、艺术作品，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精神生活。

底比斯，古埃及城市遗址

农业文明持续发展了数千年，在西亚、北非、欧洲、南亚、东亚、美洲等几大文明区域都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但大部分地区的发展，在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就不再有更多新的进展了，甚至还常常出现倒退。一方面，人类社会的动荡和战争不定期地毁坏了文明成果，另一方面，自然环境的突变也使得高度依赖环境的农业文明常常陷入停滞或倒退状态。但从根本上来看，缺乏思维方式的进步和制度创新，是农业文明只有量的发展没有质的飞跃的主要原因。

终于，在十六、十七世纪之后，西欧社会在长期的孕育之后，发展出一种新的文明。十八至十九世纪，工业革命的爆发，是这种文明结出丰硕果实的表现。以其基本的生产方式，我们可以将之命名为工业文明，但此种文明的内涵远比它的名称所能表达的意思要丰富得多。除了称之为“工业文明”，也有人以其发源地称呼为“西方文明”。但我更倾向于称之为“现代文明”，因为这一文明最终会统治整个现代世界。这个称呼的好处是，它能让非西方地区的人们减少一些情感上的抵触——在非西方社会，还是有很多人不能理解这种文明，如果你要跟他们提“西方文明”，他们会很不高兴。

但不管这些人高兴还是不高兴，现代文明就是首先出现在西方世界——更具体的位置是在西北欧，——并从这一隅之地扩散到全世界的。西北欧国家在其文明发生质变之后，也很快获得了相对于其他地区的优势地位。工业革命之后，西北欧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差距拉大，借助早已开始建立的殖民体系，到二十世纪初，它实际上成为全球的统治者。

1851年伦敦世界博览会上，英国馆中的陈列机器

西北欧的扩张，也将其文明成果扩散到全世界，但因为其文明的高度和深度，世界上大多数地区，并未很快让这种文明在本地区扎根。只有北美、澳洲等少数地区，因为主要人口是创造了这一文明的西北欧的后代，因而与它们的欧洲母邦差距不大。而即使同在欧洲，同样拥有广大殖民地的西、葡等国，因为文明程度不够，不仅在其殖民地（这些殖民地在19世纪都获得了独立），还是在母国，在二十世纪初都还未摆脱前现代的状态。亚洲的日本部分接受了现代文明，已经取得不小的成果，但它未接受改造的部分，最终导致了巨大的灾难。

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两场世界大战，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前现代文明（农业文明）之间的战争，而是现代文明与其异端之间的战争。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就是现代文明的异端。两次世界大战最终还是确立了现代文明的主流价值观的地位，粉碎了它的异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现代文明的另一个异端，共产主义，仍然在向主流价值观提出挑战，直到苏联解体。但其成败早已注定，现代文明必将统治和塑造现代世界，这在1945年时已经十分确定。

现代文明的源流

现代文明的源头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古希腊城邦遍布地中海地区，航海和经商在古希腊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不一样的生产方式造就了古希腊人不一样的思维。他们重视契约，尊重私有财产，讲求平等和宽容，崇尚自由。在一些希腊城邦，发展出公民直接参与的民主；而即使在非民主的城邦，公民对国家事务的参与度也不低，没有发展出高度集权的专制制度。古罗马从城邦制国家发展到幅员广阔的，再发展到大帝国，虽在向专制集权的方向发展，但其治国十分重视法律的作用，用法律保护了私有产权，促进了工商业的繁荣和思想文化的多元性。

古罗马议事机构——元老院

古希腊罗马的制度，在我们今天看来，当然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在专制和人治横行的古代世界已经相当不错了。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古希腊罗马的思想文化发展到相当的高度。古希腊哲学博大精深，已经涉及哲学上大多数的命题，且不论哲学家们的结论正谬与否，他们对智慧的热爱与追求，就值得后世思想者们景仰。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是古希腊哲学的两大成果，前者将人置于宇宙的中心，开始重视人的价值，后者则提倡人用理性的眼光（逻辑的方法）审视自然与社会。两者的诞生标志着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标志着人突破自然和神权的束缚，开始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希伯来——基督教文明也是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犹太人（以色列人）的宗教观，与古希腊人的宗教观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认为耶和华是世间唯一的神，祂创造万物、主宰宇宙。但希伯来圣经（旧约）只是上帝和犹太人签订的契约，他们是上帝唯一的选民。到了耶稣诞生和基督教创立之后，改变了这一局面。上帝不再是某一民族的神，而是众民之神，上帝之光照耀全世界。一神论和普世论的宗教观，与古罗马时代斯多亚学派的自然法精神不谋而合，共同塑造了西方人的世界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和清晰的公义伦理价值，既高于古希腊的多神教，也优于东方人模糊的“天道”观念。

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希腊文明进入一个蛰伏期。中世纪是基督教的天下，在我们的印象中，那时的基督教起到的更多的是压迫人性的作用，但它其实对维系文明功劳不小。如果没有基督教，欧洲只会更野蛮。当时的基督教之所以不够好，也是因为它缺乏希腊文明的滋养。随着14世纪后文艺复兴的兴起，这一局面终于得到改变。文艺复兴以及紧随其后的宗教改革，既将欧洲人从宗教神权的枷锁下解放出来，同时又拯救了基督教本身，让信仰它的人更加虔诚。两希文明在经历了上千年的分离之后，再次融合为一体。

英王约翰签署《大宪章》

日耳曼人原是导致罗马帝国衰亡的蛮族，但后来大都皈依了基督教，成为两希文明的承载者。日耳曼部落的习惯法，后来竟然也成为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习惯法的影响不限于法律和，它也影响了欧洲人的思维方式，特别是对日耳曼人的一支——盎格鲁·撒克逊人——来说，尤其如此。重视经验的积累，审慎对待抽象的理性，这种经验主义可以起到对自古希腊到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的纠偏作用。后来的历史证明，理性主义（唯理论）发展到极端，给人类带来了不小的灾难（前有法国大革命、后有法西斯主义和乌托邦主义的泛滥），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代，多次起到了救火员的作用。

但我们不能忽视理性主义。从广义上说，经验论和唯理论都是理性主义的一部分，是它们共同促进了近代科学的诞生。古希腊人之所以没有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就是因为他们太偏重于思辨、而轻视实践经验。自从培根、伽利略等人将实验作为研究自然的标配方法之后，近代科学就诞生了。理性主义也催生了席卷欧洲的启蒙运动，同科学家用理性眼光观察自然界一样，启蒙思想家用理性思维研究人类社会，为构建理想社会提出各种方案。虽然有一些方案后来证明行不通，但行得通的也是有的。美国的建立，就是启蒙运动的成果之一。天赋人权、主权在民的原则第一次成为国家建立的基石，为保障人权、防止权力滥用，还建立了三权分立的体制，而这些无不与启蒙运动有着直接的联系。（未完待续）

本文为陈荟楠原创